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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27~2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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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家憑劍術立足江湖,實力威望都夠深。眨眼覆滅,武林正道原本不可能不追查。能叫他們放棄的恰恰不是查不到真相,而是查到了真相。

陸家全部底蘊、積蓄,陸家劍法,盡歸了沈天忘。如今這全部的財富、典籍、秘辛,都成了可供交易的物品。只這點,足夠正道承認沈天忘清白幹凈,放棄追查陸家事。沈天忘年輕時憑高超劍術,一腔蠻勇,開宗立派,叫“武林盟”,江湖上自然多的是嘲笑他不自量力的。結果他終究成了名副其實的武林盟主,武林,盟主。

一個陸家,不僅讓沈天忘徹底壯大了武林盟,也讓正道幫派們,大大賺上一筆。

如今同樣的事換了主角。陸家遺孤手握最名正言順的大義名頭,求仁得仁手刃仇人,將一整個武林盟,全部的財富、典籍、秘辛,又捧到了武林正道們面前。

若說恨意,陸行川非止對八大門派這些人有恨意,他對世道本身有恨意。但有與責任相連,必須發洩的恨意;也有應當算作是遷怒,不該宣洩的恨意。

若可以,在場所有人,他憑一腔恨意,自己都不確定自己能做出些什麽。而陸行川也一向有這樣的自負,如果願意,他總歸做得到。

但他不該做。

“沈天忘既已身死,晚輩的家仇,便已經了結了。武林盟中諸人,”陸行川看了看領頭的崆峒掌門,見對方目光閃爍,正氣凜然的貪婪,“晚輩早先調查過,當年跟隨沈天忘襲擊陸家的人,這些年被他逐一清洗,如今大都沒有命在。現在武林盟中年輕弟子,與我無仇怨。他們今後當如何,武林盟今後當如何,晚輩無意再關心。”

他俯身拾起亡父的佩劍,抱在懷中,向崆峒掌門行一晚輩禮,便轉身離開了。

陸行川雖說了“無意再關心”,但他本人借此表達了不願追究無關者的意思,若八大派在處理武林盟的時候行事太過,便會失去他們此行的大義名頭,此後無論分贓也好勢力重整也好,都不那麽方便了。

他離開,李穆然便默默跟在他身後。自然有李穆然的師弟師妹們想出聲阻攔,卻都被莊秋月攔了下來。

“從此不是一路人了呀。”莊秋月也還年輕,一朝接連失去師父,以及師父作為師父的偉岸形象,此時表情也有些恍惚,“全都,不再是一路人了呀……”

陸行川便這麽一走了之。崆峒掌門自然是指望著這小後生一時激憤狂性大發,幹出些出格事,好叫八大派此行,既徹底毀掉武林盟,也拿捏住這個陸家遺孤。如今這可能性沒有了,他按下心中失望,很是溫和地笑了。

“帶武林盟弟子們去療傷。既然陸少俠本人不追究,我八大派自然也不苛責諸位。從此世上沒有沈天忘,也不再有武林盟了。”崆峒掌門看了看沈天忘的屍體,思緒不明,終究嘆道,“江湖很大,你們很年輕。今後,好自為之。”

崆峒自有世代相傳的武功秘籍,如今倒也不稀罕武林盟中那部心法有缺的劍法。自然,若是陸行川所知的,完整的陸家劍法,但凡見識過的人,恐怕難免動點心思。

但八大派剛與陸行川完成了雙方都滿意的合作。現在,還不是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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該做的事都已做過,陸行川萬分願意給李穆然他應得的解釋,或者如果李穆然想的話,他願意把命賠給他。

畢竟沈天忘於他是仇敵,於李穆然卻是恩師。世上事,凡有道理的,也全都不是那麽有道理。

但陸行川怎麽也沒想到,兩人一路離開武林盟,李穆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——

“昨晚你說要看我舞劍,是為確認,我練的是不是陸家的劍法,對不對?”他如今已不佩劍。曾經有多意氣風發,如今便有多狼狽頹敗,他仍握著陸行川的手,渾身已是冰涼,掌心卻還滾燙,“確認,便是為了判定,我值不值得被你殺掉,對不對?”

“我還未想過要殺你。不過你說得沒錯,我是為確認你是否練了陸家劍法。”如今已無假裝的必要,對李穆然,陸行川也露出他慣常的,僵硬死寂的表情,“沈天忘所得劍譜,心法有缺。以他經歷、作為,恐怕原本也無緣至誠之道,但你未必。”

“此前種種,全是我騙你,利用你,侮辱你。現在所做,恐怕也像侮辱。”陸長生彎了彎嘴角,拿出完整的陸家劍法心法,“算作補償也可,羞辱也可。總歸我想做的事做完了,我感謝你。”

“……陸行川……哈、哈哈……不愧是,陸行川!”李穆然顫抖著接過那本心法,十指緊繃幾乎陷進紙頁裏去。他毫不猶豫地將無數武林人心心念念的心法撕碎,看著一地紙屑,喃喃道,“騙我,利用我,侮辱我……?行川你總這樣,總是說謊,總是騙人。可我,可我……相信的……”

“你感謝我?”李穆然狠狠盯著陸行川。這個人,面目身姿,顏色形容,他全都熟悉;這個人心念所在,夙願抱負,他一概不知。陸行川自然沒與他交心,可他又真的配嗎?

“你哪裏感謝我,你分明是恨我!你最恨我,若非為了報覆我,你何必……方才在武林盟,再以前,我們還……你還在我身邊的時候,為什麽不殺了我!”

此時陸行川早已經理不清李穆然思緒飄飛到了什麽地方。如今他不必再揣摩這人心思了,也懶得費心思量應答,只幹脆地撇開了李穆然握著他的手。

“總歸,日後若是劍道出了岔子,再來找我,我今天的話,總是作數的。至於你要是為沈天忘報仇,或是為自己出氣,殺我傷我,也是應當。你現在動手,或者日後動手,我沒有話講。”

“報仇,出氣?行川啊行川……你就一定要,鄙薄我到這地步嗎?”李穆然一時悲極,一口血徑直噴出來。他趕緊捂著嘴,還是濺在了陸行川身上。看著陸行川衣襟處的血跡,李穆然的眼神已是渾濁,“是了,你既沒有對我動心,想來也從未相信過……心悅你是真……”

“到如今,你掛在嘴邊還是這些嗎?”陸行川皺了皺眉,不由地對李穆然有了幾分輕視,“我引來八大派圍攻武林盟,我手刃你恩師,面對我,你如今想的,還是真真假假一番情愛?”

“你看不起我……我也看不起我自己。”李穆然眼中酸澀,胸口悶痛,卻是哭也哭不出來。只是漸漸全身無力,癱倒在地。他仰頭看陸行川,還是纖塵不染模樣,凡塵縱使沾他身,也不亂他心。

李穆然知道至今仍心心念念,再愚蠢可笑不過。可他放不下——他早就,放不下了。

“此前種種,你待我,全是……假的麽?”他不敢再看陸行川。他既羞恥於自己的卑賤,又羞恥地、卑賤地、不死心地,仍有期待。

“便是你全部的好,關心,都是假。雨天你便比往常沈默,還有,你那麽怕冷,你說……那次你說想家,這些……也是假的嗎?”心頭濕意,臉上濕意,終於清晰。李穆然以為是自己終於哭出來了,楞怔了一會兒,才看見天色忽而暗淡。

下雨了。

陸行川的聲音飄飄渺渺,有模糊的距離感和清晰的冷淡。

“你便當,是大夢一場罷。”

持續的,輕微的,漫長的疼痛中,李穆然漸漸失去了意識。他下意識的仍想拉住陸行川,想讓他的行川別走。

可他不敢。他不再有資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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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著李穆然找到醫館,留了銀子將人扔下後,陸行川一時也沒了去處。凝碧宮是不該再回了。頂多等他安頓下來,正經去向師父辭行,除此之外,以後都莫在與凝碧宮有牽扯比較好。

偌大的陸家尚且會因為絕世的劍法而遭人覬覦,更何況是他孤身一人。今後行走江湖,恐怕難得平穩。陸行川自己,於生死倒都沒有常人應有的看重,但徐正是他恩師,凝碧宮在他失去一切走投無路時庇護他。這兩者於陸行川,有特殊的意義。

無論何事,他不願牽連凝碧宮。

正在雨幕中慢慢地走,熟悉的寒意從身體深處漫上來。陸行川習慣這份寒意。他於這寒意中反覆回憶逝去的父母,笑得像哭的小婢女,爛草垛。仇恨或許是這樣的感情,在它還是目標的時候,這感情總是那麽新鮮。可到目標已達成,恩仇已清算,這份感情便迅速地蒼老、枯萎。

陸行川想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就再不能清晰地體會自己當日的心緒。他不清楚該不該為之開心。十年,他只想著怎麽殺死沈忘天。如今他不清楚很多事。

也不那麽想搞清楚。

“行川?行川!”循著聲音看去,陸行川便看見徐澤站在雨裏,滿頭汗水與水滾滾留下,一勁兒向他跑來。

“我說過別來……”

“你別氣你別氣!”徐澤趕緊一氣兒說下去,“我查到八大門派大隊人馬往武林盟去了,擔心你會出事。可我趕到武林盟的時候你已經走了……行川,你終於……”他本想說“你終於得償所願”,一時卻梗住了。

他又想起當日陸行川趕他走,口口聲聲不會回凝碧宮。他知道陸行川身負血海深仇,他知道如今他該為陸行川高興。

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。

“行川你……我……”他想說他如今也在努力,要混出自己的名堂來,叫陸行川今後事事能指望上他。可這許諾,於陸行川,想來也只是空話。

他想說無論陸行川今後往哪裏去,他總是願意跟在身後的。可這於陸行川,恐怕更是麻煩。

眼前人滿臉的熱氣很快要被雨水全冷卻,變冰涼。陸行川大致能知道徐澤在想什麽,想要什麽。

拒絕的方法他試過夠多了。如今,若實在不行,他只有……向師父坦白,向師父請罪。

“什麽你你我我的。”陸行川很是清淡地笑了,“如今我要做的事情終於了結,該去見過師父了。”

“你、你是說,行川……你還會回凝碧宮的對不對?”

“師父撫養我十年,如今哪裏有不回去的道理?”陸行川擼了一把徐澤濕透了的腦袋,又很是嫌棄地甩甩手,“不早了。這雨暫且也停不了了,你陪我先找地方住下。”

“好!”徐澤歡快得過分,一把摟過陸行川,便掀開自己也濕漉漉的外袍把人整個兜住。雨水冰涼黏膩。他身邊有陸行川,心裏便有一顆太陽。

穩定而熨帖的熱度傳過來,陸行川斂了笑,眼底是覆滿新雪的荒原,心境敞敞亮亮。

徐澤足夠好了,而他其實也心知,對不起師父也好,今後自己將面臨的危險也好,是理由,卻不是多麽重要的理由。

徐澤足夠好了,陸行川只是,不喜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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